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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.青年物语(03)


  关上台灯,再关上房间门。

  脚本应该是往他房间走,但不知道为何却走向门口,打开门,门外大雪纷飞。

  很久以后顾澜生依然记得,赫尔辛基二月的那个雪夜,他像疯子般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,对着一盏盏路灯傻笑,也不知是为什么而跑也不知是为什么而笑。

  那时,他以为这是天注定的缘分,如果说初次遇见仅仅是大千世界一次正常邂逅;如果说捡到她遗落下来的照片不过尔尔,那重逢呢?

  看似不可思议的重逢;同年同月同日生,凭着这个,他相信最终她会属于他,就像他终究会属于她一样。

  但那时,顾澜生所不知道的是,他在她生命中已经迟到多时。

  这个周三,顾澜生和往常一样在闹铃响起时起床。

  起床、梳洗、做早餐,只不过早餐从之前的一份边成两份,家里来了客人,客人是从北京来的年轻姑娘。

  值得一提地是,这个年轻姑娘目前单身,这个讯息是他从约翰的越南女友那里得知的。

  做完早餐,敲响约翰房间门,他的客人就住在这个房间里。

  有些事情得和客人交代,假如敲门声响三下房间还没有任何动静的话,那么他只能以留纸条方式。

  第二次敲门声落下,房间就传来动静。

  “吃早餐了。”隔着门板,他说。

  八点十分,顾澜生在切水果,他的客人就站在他旁边,穿着卡通T恤,长发用一根发带绑着,绑得不是很牢固,若干发丝掉落在肩膀上颈部处,很……很妩媚。

  那声“顾澜生”近在耳畔,带着刚睡醒的软腻,他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当成一根芦笋了。

  重新集中精神,他的客人手里拿着录影机在拍他做早餐。

  镜头对准他,问了他一大堆问题,什么时候来到赫尔辛基?从哪里来的?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水果有什么特别欣赏的人。

  “改用中文,我就回答你。”他和她说。

  她把之前的话改成中文重复了一遍,顾澜生一一作出回答。

  再之后,他们用中文交流,录影机一直开着,足足谈了四十分钟,这四十分钟里气氛还算热络。

  八点五十分,顾澜生准备出门。

  他今天上午有课,上完课他得去餐馆打工,下午两点之前还得去两个家庭代接五个孩子上学。

  离开前,他得把这些讯息告诉客人。

  他的客人正瞅着他。

  发黑如墨,肤色胶白,秋水明眸。

  李强?

  好吧,叫李强也没什么。

  硬着头皮:“李……李强……”

  客人笑声清脆,那笑容就距离他约十英寸距离。

  怕自己眼睛看直看呆,别开脸;怕自己傻傻得跟着她笑,只能微微敛眉。

  她收住笑容,一本正经:“你以为我的名字叫做李强?”

  眉头又再稍微拉紧一点。

  “李强只是我在网上发帖的名字。”

  李强?听起来……有点奇怪来着。

  “李强一听就是男人名字,这可以让我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,”她挑着眉头,“如果我想认识男孩子的话,我会用海伦、丽贝卡、戴安娜等等这类ID名字发帖。”

  嗯,脑子还算好使。

  勉勉强强松开眉头。

  不叫李强再好不过,只是……

  “菲奥娜,叫我菲奥娜。”

  菲奥娜,这一听就知道不是她真实姓名。

  她目光从他脸上扫过,往着窗的方向,声线淡淡:“在非洲,这个名字象征花儿一般灿烂的生命。”

  那个瞬间,顾澜生似乎再次看到被镶进镜子里的面孔,以一种静止的姿态,若追溯起来,镜子里的那张面孔属于摩尔麦斯克最后的极夜。

  “你不是要上课吗?”她问他。

  思绪从那趟开往城市南端的轻轨电车拉回,抹了抹脸,交代完一切,把写着学校地址,自己手机号打工餐厅联系电话的卡片交到她手上。

  接过卡片。

  “顾澜生,你是一个好人。”她低声说出。

  九点,顾澜生脚踩在铺满积雪的台阶上,下了台阶,站停,回望那扇紧紧关闭的门。

  “顾澜生,你是一个好人”如果把这话后半段省略的话,就是顾澜生,那唤他名字的声腔他记得特别清楚。

  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,上完课直接到餐馆去,一字不漏记下每个订餐地址,在餐馆吃完简单的中餐,按响市区中心两栋房子门铃,把那五个孩子成功交到老师手上,给孩子家长打电话汇报,至此,一天的工作结束。

  去了一趟超市,家里来了客人购物袋选稍微大号一点的,离开超市再去一趟公寓附近的中餐馆,他的客人昨天说喜欢吃酸菜包子。

  一切和平常真的没什么两样,除了打开门时,坐在沙发上的约翰变成另外一个人之外。

  “嗨”“嗨。”

  她先打的招呼。

  提着购物袋顾澜生往厨房走去。

  赫尔辛基冬季日头短,四点天空就变成花黑色,这时就得开始准备晚餐。

  在他准备晚餐时,她拿着照相机,照相机镜头对准着他,在她第三次按下快门时他手挡在相机镜头上。

  “顾澜生,你又不丑。”她说,“不仅不丑,还很上镜。”

  甜言蜜语没用,顾澜生拿走她的相机,她打开录音器,又开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。

  关于为什么在每个城市找寻和自己同年同日同月生的人,她是这么回答来着“我想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。”

  “就这样。”

  “是的,就这样。”

  晚餐完成,她收起录音器,忽然间冒出很是无厘头的一句话“我外婆和我妈妈都在很年轻时就离开了。”

  离开?是去了别的地方,还是……

  侧过脸去看她,她的目光却落在酸菜包子上,一副迫不及待想吃光它们的模样。

  后来,后来的后来,顾澜生知晓这趟旅途对于她的意义:妈妈外婆很年轻时就不在了,也许她也会像妈妈外婆那样,但这个星球上,有那么几个、十几个人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,她不在了不要紧这些人还在,她和这些人约好了,每隔十年互相交换彼此讯息,假如她和外婆妈妈一样很早就离开,十年后,起码有人记起她。

  很傻气的一个想法,可爱也可怜。

  他的客人真的很爱酸菜包子来着。

  “顾澜生,你是怎么把它做出来的?”津津有味,语气满足。

  不,不,它不是我做出来的,是中餐馆师傅做出来的,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,然而……

  目光左顾右他:“就那样。”

  十点,他和她互道“晚安。”

  她打着哈欠回她房间,他揉着眉骨打开他房间门,整个小区已经陷入黑暗,赫尔辛基的冬夜人们入睡得早。

  关上灯。

  这一天仔细去想的话,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。

  周四,他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跟在他屁股后,肩背着相机手里拿着录音器一副要干正事的架势,大号杏仁眼瞅着他。

  拗不过她。

  于是,他上课时她在学校图书馆耗着;他当餐厅接线员她点了咖啡甜点坐在一边;他带着孩子坐公车时她拿着照相机拍个不停,一片拍一边笑,笑得让他产生一个念头:要不要堵住她,用嘴。

  把孩子交到老师手上。

  一回头,她溜得比兔子还要快,就这样,她跑他追。

  晚餐还是她爱的酸菜包子,还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,他问她酸菜包子有那么好吃吗?

  “当然,我喜欢开始嚼着时很酸很涩,最后那一下很带劲的东西。”这话开头她说得很自然,到了后面表情语气都显露出了心不在焉,目光也心不在焉。

  心不在焉的目光定额在窗外。

  那扇窗朝社区公园,窗外黑漆漆一片,赫尔辛基冬天的公园总是无人问津。

  看着看着,柔柔眼波似乎变成夜间等待突击的小猎豹。

  忽地,站起,起身那一下带着情绪,这种情绪在她推开那把椅子更是显露无疑,椅子歪歪斜斜往地上一倒,跨过椅子,三步并作两步朝那扇窗走去,拉上窗帘。

  拉上窗帘,连招呼都不打就朝房间走去,甩门,“砰”的一声差点把墙上的挂画都震下来。

  说到照片墙,今天早上顾澜生发现了一件事情,之前挂在照片墙上那件印有“列宁号”破冰船的夹克衫不见了。

  这晚,那扇房间门一直关得紧紧的。

  十点,顾澜生回自己房间。

  在回房间前他特意走到朝社区公园的窗前,挑起窗帘一角,公园外和往日并无两样,寂静得像坟场,除了公园设施什么也没有。

  回到房间,顾澜生给汽车维修公司打了电话,把之前他定的轮胎换成更加耐寒更加安全的轮胎,这样一来,八百欧就得增加到一千欧。

  顾澜生没试过打周末工,赫尔辛基周末的公共场合总是很拥挤,这让他很头疼,现在那多出来的一千欧让顾澜生不得不考虑周末找一份工作。

  通话快结束前,顾澜生还一再强调,不需要太赶,迟一些时日也没关系。

  车没修好,车子主人自然走不了了。

  半夜,顾澜生被若干声响惊醒。

  透过房间门缝隙,他看到盘坐于沙发上的人,客厅仅有的光线来自于街灯投递在没拉上窗帘的半扇窗,光源十分稀薄,长发遮挡住她大半张脸,她面前摆放着水杯。

  咋看,很像是半夜口渴,给自己倒杯水,水很热,她只能在一边干等水凉开。

  某天,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从十几层楼跳下,很不巧,那一幕就发生在顾渊致前往车库取车时,顾澜生曾经在顾渊致的房间见过跳楼女人的照片。

  之后,他常常看到顾渊致独自在黑暗中呆坐的身影。

  就把此时此刻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当成是在等着那杯水凉开吧。

  这世界,每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,那个角落搁置着只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情。

  差不多一个钟头后,顾澜生才听到轻轻离开客厅的脚步。

  这时已是凌晨两点半。

  周五,这是他的客人住进来的第三天,他做完早餐那扇房间门依然关闭着,留下纸条没去打扰她,看来,他的客人今天没打算跟拍他。

  这样也好,他的客人太吵了。

  和往常一样的时间点回家。

  一打开门,顾澜生就闻到食物的香气。

  他的客人穿着一件石榴红毛衣,还涂了口红。

  这是因昨天的失态而讨好房主的伎俩吗?如果是的话,算不算美人计?

  的确,很美。

  美到他的眼睛只敢在她身上逗留一秒。

  “顾澜生,我给你准备了可口的晚餐。”人美声甜,话内容也讨喜。

  所谓好吃只不过是她从超市购买来的熟食,把熟食放到微波炉里,然后就变成可口的晚餐。

  “香吗?”她问他。

  点头,香是很香,但他得找个时间告诉她,熟食闻起来味道越香就代表人工香精添加剂越多,这对健康没什么好处。

  这个晚上,顾澜生知道了一件事情。

  他的客人并不是北京妞,北京是她的出发城市,妈妈在北京城出生,那座城市对于她来说意义特殊。

  所以,他的客人不是北京妞了?

  “怎么不是北京妞?我妈妈是北京妞,我自然也是北京妞!”她气鼓鼓叉腰。

  和她气鼓鼓的腮帮子相得益彰地是她的胸。

  不,不不,他可不是约翰,目光迅速别开。

  是夜,顾澜生在网上浏览招聘信息,每隔小段时间他都会扭头去看客厅,确切一点来说,是去看他坐在沙发上的客人。

  他的客人维持那个姿势有一会儿了,眼睛盯着电视手里拿着薯条,如果他是她手里的薯条的话,想必已经不耐烦透了:要吃不吃?要吃的话就塞进口中,不吃就放回去。

  显然,她是被电视节目给吸引住了。

  那是一档生活类节目,这一期被请到节目做客的是几名家庭妇女,最健谈就数穿墨绿色套装的女士,这名女士正在和观众分享她的经验之谈。

  “如果你想找一个好男人过日子的话,建议你周末经常光顾超市,我和我先生就是在超市认识的,在一个月连续碰到他三次之后我就知道他会是一个不错的伴侣人选,事实证明,的确是那样。”

  以上的话,是这位女士要献给年轻姑娘的。

  那档节目播放完,他的客人离开沙发,身体歪歪斜斜靠在他房间门框上,石榴红毛衣很讨喜;那句“顾澜生,晚安”也很讨人欢喜。

  次日。

  “我出去转一转。”这是他的客人贴在冰箱上的留言。

  这是一个周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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