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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1章 风


  黎明天亮,晴空若洗,也就意味着艾欧尼亚的梅雨季终于过去。

  空气里依旧泛着湿漉漉的气息,可终归是见了太阳,比起前些日子又闷又热的天气要让人舒适许多。村子里,家家户户也都敞开大门,把那些潮湿发霉的衣物被褥都取了出来,摆在门前晾晒,便一眼瞧去,花花绿绿,也是格外热闹的模样。

  苏木垮着肩膀,出现在村口附近,那张脸上依旧带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。

  他手里提着染血的黑刀,肩膀上也多了一道被人砍伤的痕迹,深可露骨,染红了被雨水浸湿的衣裳,又满身泥泞,走路都一瘸一拐,耷拉着眼皮,恹恹无神。

  靠近村口有一块大石,高有半丈,左右一丈,形似小山,便是这村子里的刻界石。来来回回,进进出出许多次,苏木早已经熟悉,走到这里就累了,瞧它一眼,便在刻界石旁边靠着坐了下来,怀里拄着那把黑刀,怔怔出神地盯着地面。那些个泥泞染满了他的裤子,恍若不觉,嘴角偶尔开合,却没发出声音。

  他是杀了那些个哨岗士兵才回来,肩头的伤势,也是因为那些哨岗士兵。

  藏在那条早已经废弃的官路大道上的第二军团现在也该已经离开了,再想放火烧山也不成。伊米斯坦不是个蠢货,既然知道第二军团的动向已经被发现,就肯定会立刻转移阵地,毕竟继续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,说不得还会引来更多麻烦。

  而苏木在杀完人离开前,也分明地听见了有人高呼警惕的声响。

  虽说有些不甘,可苏木也知道,他没本事孤身一人杀入敌军,把那第二军团搅个天翻地覆,更不可能给那些无辜丧命在山谷里的战友报仇。可如此一来,再回想起那些个绝望的面孔,或是熟悉,或是陌生,诺克萨斯人也好,艾欧尼亚人也罢,就连那些个祖安人的面孔,都好像变成了梦魇,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,而且来得一次比一次更恐怖。

  还和阿卡丽也闹翻了...

  那切切实实扇在脸上的一巴掌,可是真的疼。

  苏木忽然咬紧了牙关,咯咯作响,然后死死地抓着头发,喉咙里发出一阵苦恼的低吼。

  附近有村民经过,如今是过了梅雨季,就不能再像前些日子般清闲,得早早动身去田里放水。那些积攒了整整一个雨季的积水都得放掉,否则这一年的收成都要出问题。

  他们远远瞧着靠在刻界石下面的苏木,疑神疑鬼,嘀嘀咕咕,却谁都不曾靠近,只是看了几眼就转身离开。

  哪有人会愿意多管这些闲事。

 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。

  苏木猛地转过头去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脸上也满是泥泞,嘴角还带着血迹,狰狞可怖。

  却迎面就是一个酒葫芦被人丢了过来。

  苏木下意识接住,这才瞧见是永恩正掀开旁边那近似的芭蕉的叶子,手里还提着另一个酒葫芦。

  “酒馆的大娘说她瞧见你在这边坐着,情绪不太对劲,我就过来看看。”

  永恩冲着苏木举了下酒葫芦,面无表情,翻身坐在刻界石上,仰头灌下一大口。

  苏木嘴角抖了抖,没说话,也没喝酒,只是垂着脑袋,不声不响。

  “我刚刚赶过来的时候,在路上见过阿卡丽了,也听说了之前的事儿。”

  永恩瞥他一眼,没去理会。

  “原本还想着赶紧带人去支援你们,却没想到,你俩竟然也会吵架。而且看她的样子...你们,好像吵得很凶。”

  他的语气格外平静。

  “刚去反抗军的那段时间,我听那里的人说过,你在反抗军里,和阿卡丽的关系最好,甚至之前在均衡教派的时候,你们两个还大晚上的一起跑去很远的村子吃拉面,到半夜了才回去。”

  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
  苏木的声音格外沙哑。

  他把脸埋在膝盖后面,只露出一双眼睛,耷拉着眼皮,无神地盯着地面。

  永恩忽然用刀鞘敲了下苏木的脑袋。

  苏木愕然回头,难得见到永恩在笑。

  “好朋友嘛,吵吵闹闹很正常,意见不合也是正常,哪怕是我和亚索也经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儿吵得面红耳赤。当然,阿卡丽确实有点儿过分了,这一巴掌打得可是不轻,瞧瞧,这巴掌印到现在也没消下去。”

  永恩翻身跳下刻界石,不顾泥泞,在苏木一旁坐了下来。

  “但你也不该怪她,你不是艾欧尼亚人,不知道艾欧尼亚山脉到底有多重要。在艾欧尼亚人的心目中,那儿,可是初生之土的根源所在,是整个艾欧尼亚的母亲,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自然魔力,都是因艾欧尼亚山脉而成,任何一个艾欧尼亚人都不会允许有人伤害那座山脉,也不会允许有人伤害那片土地。你要放火烧山,一旦火势蔓延过去,你就会成为整个艾欧尼亚的罪人,罪名,犹在诺克萨斯之上。”

  “我没怪她。”

  苏木回过头去,重新把脸埋了起来。

  “...是我没考虑到这些。”

  说完,苏木就把眼睛也埋了起来。

  永恩瞧着苏木的模样,沉默了许久,又仰头灌下大口的酒水,之后才轻声开口:

  “战争,没有不死人的。”

 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又伸手拍了拍苏木的脑袋。

  “在决定加入反抗军的时候,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,是哪怕为了这片土地而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,这是他们的信仰和选择。所谓剑道,武德,我们在加入剑道场的时候,长老们就曾经说过,我们理当为了我们的信仰和选择付出一切。所以,他们不会后悔,更不会怪你,但你也确实错了。”

  闻言,苏木忽然抬头,不解地看着永恩。

  后者正看向苏木的眼神有些失望,也有些遗憾。

  “你是在侮辱他们的信仰和选择。”

  永恩摇头轻叹,不再多说,提了提腰胯上的两把佩剑,酒壶也甩在肩膀后面,转身离开。

  苏木呆呆地瞧着永恩走远,嘴角颤抖着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,却到头来也没能开口,只是眼眶渐渐红了起来,嘴角也让他咬得出血,腥味弥漫在口舌之间,令人反感。

  这一葫芦清酒,只一口,就灌下去大半。

  之后,得去道歉了。

  喝完酒,苏木擦了擦眼角,又擦了擦嘴角,这才起身。

  当他赶到剑道场的时候,剑道场正大门紧闭,里面吵吵嚷嚷,像是有人在大声地喝骂,隐约可以分辨的些许词汇里,有人提到了亚索的名字,还有素马长老,以及...畜生不如?杀人凶手?

  苏木很确定自己听到了这样侮辱的言辞,他皱起眉关,急急推开大门,正见到在院子里的空地上,被一众剑道场独自团团围住的亚索。

  他满脸不解,愕然不明,在无数的指责与谩骂之间苦苦挣扎,询问着其中的缘由。可无论亚索如何询问,如何哀求,那些剑道场弟子里始终没人理会,而且各个刀剑出鞘,直指亚索,怒目相视,杀机蓬勃。

  苏木拉住了一个他还算熟悉的门生,询问缘由。

  “怎么回事儿?怎么回事你...是你?”

  那门生正面红耳赤,回过头来才瞧见拉住他的人是苏木。

  稍稍沉默之后,那人轻轻摇头,指了指素马长老院子的方向。

  “你也算长老的弟子,自己去看看吧,也该看看。”

  说完,这人又是摇头,却转过身去脸色就彻底难看下来,噌楞一声抽出腰胯剑鞘里的精钢剑,走向亚索。

  苏木心头一慌。

  是...瑞雯?

  越发躁动的不安让苏木不在停留,他已经没时间理会亚索如何,匆匆忙忙就绕过人群,向着素马长老的院子而去。

  永恩也该回来了才对,他人呢?

  心跳越发加快,也越发加重,苏木走得很快,呼吸也越发粗重。

  他听到了亚索奋起喝骂的声响,听到了金铁交击的铿锵,院子里的空地上一片混乱,便这整个剑道场的风都开始呼啸起来,形成阵阵风旋,崩坏,撕裂,刮在脸上像是刀割。

  可苏木根本没时间理会这些,也不顾亚索到底如何。

  当他终于来到素马长老的院子门前时,永恩正脸色铁青地抱着一具尸首从院子里缓步跺出,眼眶通红,脸上仍旧带着泪痕,身旁也跟着剑道场里其他的几位长老。

  见到苏木,永恩的嘴角抖了抖,却没说出话来。

  几位长老也是摇头苦叹。

  苏木的瞳孔缩了又缩,手脚也渐渐冰冷僵硬。

  那道被永恩横在怀里的身影在他而言可是格外的熟悉,即便瞧不见面容,也能轻易认出。

  他和素马长老,算是亦师亦友。

  素马长老曾经这么说过。

  他们多少次秉烛夜谈,可以畅所欲言,长老指点苏木不懂不明的剑道至理,苏木跟长老谈论他曾经读过的古人名言。见闻,趣事,也或悲愤遗憾,总有说不完的故事,说不完的话。毕竟相较于其他同龄人,苏木身上见不到分毫少年气,反而在这些日子里喜欢上陪着长老一起在院子里闲谈赏雨——从来没有谁愿意跟他闲谈这些,也从来没有谁可以跟他闲谈这些。而相较于他人,长老也更喜欢跟苏木闲聊,到了如今的年岁,还能再开一次眼界,听一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,在长老而言,也算是难得一会的有趣。

  可这些,恐怕从此以后都将不复存在。

  明明昨天离开的时候,长老还在微笑点头,肯肯切切地嘱咐他,一定要小心行事。

  可那贯穿了胸腹的伤口,猩红刺目,被寸寸割裂的衣袍,比起院子里的枫树也一般无二。

  苏木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格外沉重,呼吸也异常的艰难。

  便想要走过去也像身入泥潭。

  一步...

  一步...

  苏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当他终于来到近前,瞧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,眼前忽然出现的阵阵晕眩,险些让他踉跄摔倒。

  一旁的长老扶住了苏木。

  “节哀顺变。”

  长老须发皆白,本就苍老,今日再见,似是更年长了几岁。

  苏木这才回过神来。

  “是...是...”

  他的脸色渐渐苍白,手脚都在颤抖。

  脑袋里忽然浮现的那个身影,让他甚至觉得天都要塌下来。

  “是风。”

  长老给出了他的答案。

  “昨天夜里,亚索擅离职守,他应该是去北边的山谷找你们去了,你来的时候也该瞧见了,他还在前面的院子里,不久前才刚刚回来。亚索的性子如何,你也该清楚,会发生这种事并不奇怪。可...”

  长老忽然闭口,他瞧了眼永恩,然后轻轻摇头,没再继续说下去,面有怒容,拳头捏紧,指节咔咔作响。

  其他几位长老也是如此。

  “是风。”

  永恩的语气平静,却格外的肯定。

  他低头看向素马长老的尸首,脖颈上青筋暴起,抱着长老的手臂也在轻轻颤抖。

  “是...风。”

  永恩又重复一遍。

  经常和亚索切磋交流的他,再熟悉不过。

  苏木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,还是难过。

  是...风?

  他低头看向素马长老,看起来,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枫树一样,遍体鳞伤。

  确实是风。

  但这个风,究竟是亚索,还是...

  苏木的眼前阵阵发黑,他仍旧记得,那把黑石符文大剑,同样可以御风。

  亚索,还是瑞雯?

  真正的罪魁祸首,又是谁?

  苏木的呼吸渐渐沉重,可这个压抑在胸口的猜测却让他不敢承认。渐渐的,寒意、自责、恐慌,尽都漫上心头,像是一记记重锤,狠狠地捶打下来。

 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,手脚冰冷,唇角微颤,和永恩一般。

  “这事儿,还得问问,里面或许有些蹊跷。”

  旁边的一位长老忽然开口。

  “我知道现在说这话不是时候,但,无论如何,先把亚索抓起来吧。他毕竟是素马的弟子,素马待他...亚索的性子颇为顽劣,可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,还是先查明一切,再作定论。”

  “那就先抓起来吧。”

  另一位长老同样认可。

  他看了眼苏木,又看了眼永恩。

  苏木是素马长老的另一个弟子,尽管不曾真正行过拜师礼,可也算有实无名。至于永恩...他是风的哥哥,同母异父,却亲密无间。

  长老摇头叹息。

  “素马的后事,我们会帮忙解决。至于你们,忙碌了一夜,先去好好睡一觉吧。等你们睡醒之后,我们,肯定会给你们一个结果。”

  话音落地,远处忽然踉踉跄跄地跑来一个遍体鳞伤的门生,正捂着胸口的血迹,脸色苍白。

  几位长老的脸色当即一沉。

  “长老!亚索他...他跑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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